閱讀土地 程步濤
人對周圍環(huán)境的認識,往往會產(chǎn)生一些盲區(qū),我對連云港便是如此。
在我的三十多年的軍旅生涯中,在連云港呆了十六年。剛到北京的那幾年,每到深秋,單位都組織大家去香山觀賞紅葉,我也去過。然而,在遍山火焰中,我想到的竟然是連云港那翩然而落只一夜便鋪滿營院的金黃色的桐葉,我甚至能清清楚楚地聽見老連長在說,收操后全連掃樹葉。
當(dāng)然,記憶最深的還是海。那可真的是枕著濤聲啊,
潮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擊打著你的耳鼓,發(fā)出一陣陣的轟鳴,而天上,則有一輪皓月,從云臺山黑黢黢的山埡上緩緩地升起,將萬千碎銀拋撒一地。若這時,從隴海路上再駛過一列火車,汽笛在山谷里激起一片悠遠的回聲,你便會頓時生出無限詩情畫意,在這詩情畫意中,肩上的鋼槍也就多了許多分量。再次認識連云港,是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發(fā)孔望山的漢代摩崖造像的消息以后。在上班的路上,我的心思全在連云港上,怕騎車走神碰著人,便下來推著走,到了什剎海邊上,索性停了下來,望著那一地殘荷發(fā)起愣來。在連云港那么多年,我怎地就不知道孔望山有摩崖畫像呢!須知,我是在孔望山施工打過坑道的呀,整整一年多,上夜班,白天睡不著,便漫山地亂竄,幾乎跑遍了每一條山溝,那畫像是在哪一面山坡上?是被植被遮住了?是被泥土掩住了?還是那會兒只盯著讓人眼花繚亂的世界,而沒有向負載著自己的這片土地望上一望呢?我開始注意起關(guān)于連云港的記載來,很快,便收集到相當(dāng)可觀的資料。比如大伊山臥龍崗的古代遺跡,那極有序地排列著的二百多個圓形凹窩,好似星象圖案一般,當(dāng)?shù)厝朔Q其為星象石。據(jù)說,有人考證此處是商代祭天的場所,商代一個叫巫咸的天文學(xué)家便編制過世界上最古老的星象圖,可惜失傳了。古人在編制星象圖的同時,也在其它材料上留下眾多的印跡,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畫上便有星象圖,敦煌石窟的經(jīng)卷中也有星象圖,只是被洋人弄走了,現(xiàn)在收藏在倫敦博物館里。再就是墓室,大概是為了使死者享受天國之樂,許多古墓的墓頂都刻有或繪制著天文圖,說大伊山的圓形凹窩是古人留下的星象圖,道理是十分充足的。
至于徐福,便更讓我汗顏了。徐福如今成為中日關(guān)系源遠流長的一個象征,車出新浦向北,看見贛榆城郭,也就看見偌大的徐福的塑像了,連續(xù)數(shù)年的徐福節(jié),對繁榮贛榆的經(jīng)濟,起到了積極的作用。然而,辭海也罷,漢語大詞典也罷,關(guān)于徐福的詞條都是;徐市,秦方士,齊人(或瑯琊人)。說他上書始皇,言海中有神山,曰蓬萊、方丈、瀛洲,為仙人所居,得允,發(fā)童男童女?dāng)?shù)千出海求之,一去不返。倒是唐人郗昂在其《驪山傷古賦》中寫道∶"回徵茅蒙為卻粒之符,遣徐市為求真之客。"求真二字是可以為徐福的行為作出注釋的。徐福到底是山東人還是贛榆人,不像孫子和諸葛亮,占據(jù)了千年的一丘黃土蛋糕被人們切割著,仿佛只要拿到一塊,自己腳下的方寸之地便會放出靈光。齊魯大地到底是禮義之邦,坦坦蕩蕩,決不爭那幾絲歷史上的光亮,拱手把徐福讓給了連云港。今人考證的徐福的故居,是個極其尋常的村子,七十年代,我在這個村子野營,訓(xùn)練之余,滿村子訪貧問苦,愣是沒有聽說過腳下的黃土曾養(yǎng)育了一個如此非凡的人物。不管這徐福是真的越海求仙,還是秦始皇另有委任,客觀上卻是溝通了兩個民族。就像鄭和,二十八年間,朱棣派他七次通使西洋,最遠到過非洲東岸,到過紅海和麥加,創(chuàng)造了世界航海史上一個壯舉,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個驕傲。然我卻看過一篇文章,說鄭和遠洋的初衷是朱棣即位,雖都說惠帝已死,但誰也沒有親見,這就叫朱棣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遂派鄭和出海尋之,他的目的是死要見尸,活要見人。翻閱明史,果有句云∶"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蹤跡之。"惠帝尋沒尋見,未見有史記載,歷史學(xué)家如何看待這篇文章不得而知,該文作者緣何從這一角度提出問題也不得而知,但在歷史的長卷中,動機雖不甚崇高,后果卻十分輝煌的事決不少見,鄭和如此,哥倫布亦如此。若說朱棣那時便有開放意識,令鄭和通使四海,著實牽強一些,說他擔(dān)心惠帝未死,恐自己帝位不牢,才派鄭和遠洋,似乎更合乎常情。當(dāng)然,政治家的動機往往并非常人所能揣度。話說完了,講徐福講到鄭和,無非是想為徐福的貢獻找一點佐證,歸根是想說任何一方水土都靈氣得很,尋玉不必遠行,閱讀腳下的土地即可。
當(dāng)我把目光投向腳下的土地上時,連云港是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的,那數(shù)脈青山一抱海灣,足以讓我們閱讀一世。就說花果山吧,舊時稱蒼梧山,唐宋明清諸代都曾在山上筑塔建寺,素有東海勝景之譽,淮安離此只百多里路,想淮安人吳承恩常來這里,要不,寫《西游記》怎會把花果山作背景呢!蘇東坡有詩贊道∶"郁郁蒼梧海上山,蓬萊方丈有無間;舊聞草木皆仙藥,欲棄妻孥守市寰。"連蘇東坡都想丟卻妻子兒女來此的境域該是何等的美好啊。可惜的是,在連云港十六年我竟一次也沒登過此山。只是一年冬天,去山上的一個監(jiān)聽站了解情況,到得山上,已是下午,寒風(fēng)凜冽,把哨所的門窗拍打得吱嘎亂響,哪里還有游興!待風(fēng)稍息時已是日落時分,遠遠地見那三元宮的飛檐在晚暈里透出一角剪影。第二天,一大早便下山趕火車,車到山腰處,送我的某君說水簾洞就在路的下邊,可有興趣一看,我問,有瀑布否?答,只嘀嘀嗒嗒的幾線水珠,幾線水珠稱得上什么水簾洞!不看也罷,那會兒,不知怎地,一點看看的心思也沒有。若現(xiàn)在,即便水簾洞滴水全無,我也會進去觀看一番。對山下的阿育王塔倒是很熟悉,六十年代,部隊在大村駐過一段時間,無事時便登上水庫大壩看山景,阿育王塔就在水庫當(dāng)中一處高出水面的島子上。那塔為八面九層閣樓式磚塔,雖破舊,但在波光水影里卻煞是好看,何況又是青山環(huán)抱之中。直到七十年代末,上海一位研究古建筑的教授到大村考究此塔,教授走后,才知道阿育王塔系北宋年間建造??滴跗吣?,郯城大地震,震級達8.5 級,《海州志》記載,那次地震,對連云港影響頗大,"城傾十之二三,屋宇多圯",然此塔巋然不動。古時建塔講究甚多,不是任意一處都可以矗起一座塔來的,不知是何方智者點化此處,給后人留下這阿育王塔,留下這后人永遠參不透的禪機。
還有石棚山北宋詩人石曼卿的讀書處;還有龍洞石刻,只消看一眼曾任海州知州的王同篆書的"龍洞良宵月照,黃花滿地秋香"的石刻,你便會生出無盡的詩情畫意來。最讓我遺憾之極的是宿城,這李世民東征所筑之城,不僅處處激流飛瀑,樹古峰奇,而且每一處遺跡都有一個優(yōu)美的傳說。然而,在我重新認識連云港之前,對宿城最深刻的記憶是每次由哨所回連隊時翻越虎口嶺的勞累,最好的印象是從哨所趕至宿城看電影,那會兒汽車只能開到宿城,銀幕就掛在兩棵大樹上,其中有一棵是銀杏,那該是一株千年古樹,樹干粗壯高大,樹冠濃密闊大,一副飽經(jīng)滄桑的神態(tài),庇護著我們這些蕓蕓眾生。
是的,在我們居住的這塊土地上,凡人類足跡到達的地方,我們都可以看見人類文化的烙印,這些印跡給我們啟示,給我們激勵,給我們開拓未來的勇氣。閱讀土地,收獲的是智慧。離開連云港已有十八年了,這十八年,是共和國翻天覆地的十八年,我們這個民族從精神的羈絆中走出來,在這片生養(yǎng)我們的土地上,留下屬于我們這一代人創(chuàng)造,留下屬于我們這一代人鐫刻的印跡。前些日子,我又在電視上看到了連云港,但不是關(guān)于連云港的歷史文化,而是關(guān)于新亞歐大陸橋橋頭堡的連云港??吹侥且谎弁坏竭叺母蹍^(qū);看到把連島和陸地連成一體的跨海大堤;看到那把海州、新浦、墟溝、連云港連作一片的嶄新的建筑。我還在報端看到關(guān)于在連云港修建核電站的消息,合作的一方是俄羅斯。我想,再過若干年,后人們再下意識地閱讀腳下的土地時,那該是一部一頁連著一頁的大書,而且每一頁上都有給他們以啟示和智慧的印跡,不會再有斷層,不會再有那使后人無論如何也參不透的空白。我想,我真的該再去一次連云港了。我要細細地閱讀這片以前未曾細細閱讀過的土地,去尋找和思考昨天和今天之間絕對不曾斷過的連線,去看看我們這一代人大筆描畫的一片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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